夕阳下的黄昏恋

LOFTER 乱写 @望虞 / 乱涂 @無相

楼诚 | 巴黎记事 1-END.

*大家好,很久不见,我又来瞎胡扯啦

*一篇节奏很慢的短篇

*历史好难,有问题请指出


【1】

 

明诚再回到巴黎时已是1936年四月的末尾。

那一年,莫斯科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他离开的那个清晨竟还下着小雪。火车轰鸣颠簸,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快到站的时候才被列车员叫醒,浑浑噩噩地走出巴黎北站,才恍然意识到周围已不再是无尽雪原,而是莺飞草长的四月天。

阿诚将手提箱往上拎了一拎,坚定地迈开步伐,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原来他乘的竟是一般开往春天的列车。

 

奈何纵是这气候千好万好,时间上却有些不凑巧,他到站的点正巧明楼排到了课。这事儿要发生在明台身上定是要闹上一番,怎么说也要坑上几顿法国大餐才肯善罢甘休,但阿诚断然不会如此,一方面是性格年龄使之然,另一方面他的身份到底和明家小少爷是不一样的,这点他始终记得。没人接就没人接吧,阿诚自甘寂寞地往住所走。

住所倒还是之前他在书店后租的那间学生公寓,伏龙芝受训的事情毕竟是要瞒着大姐的,若是那边查起来留着房子也好应对。他回来之前和明楼通过信,明楼说将钥匙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为此他还得特地把屋里那盆花哼哧哼哧给搬出来,阿诚一想着明大少爷低头弯腰、满头大汗的样子,就能笑声出来。走了一年多了,等进了屋便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连桌上也没落上灰尘,显然大哥在他回来前已经叫人打扫过了。

他租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加一个小厨房,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那种,而此刻他寝室的房门是虚掩着的,阿诚没由来的楞了一下。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白日里阳光最充沛的时候已经过去,加上房屋朝南的缘故,采光本就不太好的屋子竟凭生了几分阴冷,阿诚向房间走去,伸手推开了房门。

门缓慢地向里打了开来,街道上偶然出现的车马喧哗声反而让屋子显得更加安静,阿诚呼了一口气,估计是自己想太多了,这才拿着手提箱走了进去。忽然间,只觉耳边风声一紧,他即刻后退半步,下意识伸手格挡面前忽如其来的重击,对方一击未成,方才还未完全化解的拳风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化一记手刀劈来,趁着他抬手的空档,直指他的肋骨。阿诚立刻侧身撞在门上,先前开到一半的门便受了力加速向后,阿诚一下子没站稳,身子也一齐向后倾去,谁知对方的攻势也立刻不依不饶的紧跟而上,此时的他已是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他只得借着重力下蹲坠地,对方的手没来及收回,那一击便硬生生落在门上,下一秒,阿诚已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两人忽然都不再动作,屋内的空气里有还未平复的喘息声,也不知道究竟谁没忍住先笑出了声来。

“阿诚。”

“大哥。”

两人竟又是同时开口。

“一年不见,长本事了。”明楼看着他,目光从两人对视起,便一寸也未挪开过。

“是啊,没想到大哥见面以这种方式欢迎我。”阿诚嘴上埋怨着,脸上却是笑着的。

明楼也笑了:“还抓着我的手呢?”

阿诚一愣,这才赶紧把手放了开来,徒留他的余温在自己的指尖扩散开。

然而明楼的手并未按照他的预想那般,竟反其道而行之,伸手揽向了他的腰间,一下子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别傻坐着,地上凉。”两人靠的很近,明楼的话像是从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在他耳廓微微震颤,一瞬间激起了一层电流,阿诚整个人一个机灵,方才醒过神来。

待他站起身后,明楼的手也已自然地放开了他。

“一切都还好?”他问。

阿诚正想开口,却从明楼眼里看出了一分严肃,他顿了一下:“您是以我大哥的身份问我的,还是……?”

我的上级。

明楼微微颔首:“都是。”

阿诚逐渐敛去了脸上久别重逢的喜悦,下一秒已将身子站了笔直,宛如在莫斯科严冬里孤傲的松柏,只听他沉下声,话语短促有力:“报告。我已于四月十五日完成于伏龙芝军事学校的所有课程,并成功与47号接头,将其交于我的密码本带回,请求上级指示。”

“辛苦了。现在局势不甚明朗,日本依旧在扩充兵力,不知何时会有大动作。自上次哈尔滨联络站2号通讯点遭到破坏以后,还在抢修之中,三日前我从南京得到电报,指令是:原地潜伏,等待联络点恢复。一旦恢复,那边将与我们直接联系,用这本新的密码本,以防消息在南京被截。如今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那……短时间内,恐怕都回不去了吧?”

“是。”明楼点头,末了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有了。”

“以阿诚的身份呢?”

他楞了一下,这才想起方才明楼的问题他只回答了一半。

那太多了,他想。

想问的话、想说的事真的太多了……比如问问家里最近怎么样了,最近明台乖不乖,有没有惹大姐生气;再比如,你在巴黎的过得还习惯么,我不在的时候都吃些什么,该不会还总是去那家富贵楼打包食物吧……

“说个最简单的。”明楼似乎猜到了他的所想。

于是阿诚便也认真的看向明楼,不假思索的回答他:“我饿了。”

他那副表情弄得明楼特别想笑,赶忙开口:“是了,你也该饿了,我已经定好了餐厅,让老板专门准备了你最喜欢的外婆红烧肉和松子桂鱼。”

阿诚兴奋之余竟不由有些担忧,便多嘴了一句:“不会还是以前那家富贵楼吧?”

“怎么,你不喜欢?”对方回答得理所当然。

阿诚在内心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对明楼日常饮食的猜测恐怕也是八九不离十了。这么想着,脚步不自觉慢了半拍,他只得在明楼发觉之前又三步两步赶上去,走回到他的身侧:“没有,喜欢的很。”

他倒是没说假话,阿诚本就很少说假话——能和他在异国他乡一起吃一顿自己在家乡最爱的松子桂鱼,又怎么会不喜欢?

 

【2】

 

当年离开巴黎的时候走得太过匆忙,几乎什么都没能带走,回来时也是孑然一身,随身衣物连一个手提箱也没装满,来去倒也一身轻松。待明楼提议让他搬过去和自己同住的时候,反倒有了些压力,阿诚其实不是没有犹豫过,但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还是一口给应了下来。自贵婉那件事之后,他们本就不应该再有事情向对方隐瞒。

于是,此时此刻的阿诚正看着一堆锅碗瓢盆一脸懵逼。

这些锅碗瓢盆是早些时候,他和明楼刚到巴黎就一起买的,现在已是落满了灰尘。其实一年多前明楼回国讲学以后,他就再也没倒腾过这些瓶瓶罐罐,但他寻思了片刻还是将这些东西悉数打包了起来,两个人生活和一个人独居到底是不一样的——做饭切菜这些事情即使再麻烦,只要旁边有人在等着,就能将原本枯燥的活儿变为令人愉悦的事情。

时间像流水,不紧不慢却又一刻不停。

一切就好像退回到了阿诚刚到巴黎的那段时间,他们两人一个上课一个教书,阿诚的课程也基本读完,只差几门选修便可毕业,这样一来空闲时间倒是多了起来。他重操就业开始着手调香,甚至还去明楼的课堂上旁听过几次课,明楼作为大哥自然对弟弟“格外关注”,有次专程点他起来交流感想,阿诚本也不是经济专业的学生,只懂个皮毛,吓得他只得硬着头皮乱说一通。同天晚饭时,阿诚差点下黑手往明楼的汤里多倒几勺盐,最后又因担心他说自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而作了罢;可是一切却又截然不同,两人心里都清楚的很,因为他们都在等,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接通的电台信号。

 

那是一个在阳光明媚的中午,阿诚刚下课,两人便一同步行到离学校最近的学生食堂吃午饭,点的餐刚上齐,在明楼将第一颗方糖放进咖啡的时候,他们偶遇了一个熟人,确切说是阿诚的同学,

“阿诚?”

“苏珊?”

迎面的女孩身材高挑,是个白种人,不过她的鹰钩鼻和黑色头发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犹太人而非欧洲血统,但总体而言还是很好看的。这女孩明楼其实在早些时候便见过几次,不过他那时并未仔细注意过她的长相,直到听见明台执意要将苏珊说成是阿诚女朋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与阿诚的亲近。

“明先生也回来了。”

“好久不见。”

三人寒暄了几句以后,明楼看出那女孩有想和阿诚单独话的意思,他的风度和教养已先一步让他做出了选择,他开口:“你们同学许久未见,自是要好好聊上一番,我现在这吃东西,等你回来若是我已不在这里,到我办公室来找我便可。”

此话一说,阿诚的反应和他所想却是不太一样,对方顿了一下后,方才点了点头:“那大哥先吃,我去去就回。”

本来两人的饭桌上,如今只剩下一个人,阿诚点的餐也刚上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明楼想了想,无论多久,他还是在餐厅等阿诚回来,不然总怕他饿着肚子。

不知怎么地,阿诚调制香水的事情忽然就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那瓶香水,是他在偶然间从橱柜里拿起来的,平日里他倒也鲜少过问阿诚的调香大业,只不过那个颇有英国风尚的海军蓝色瓶子引起了他的兴趣,可没想到他刚准备打开、凑到鼻尖去闻,却意外被阿诚用手挡了一下。阿诚那一下似乎也完全出于下意识,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无辜也有些意外,片刻后便听他开口解释道:“大哥,那瓶是我自己调着玩的,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年之前王天风从他的架子上取出那瓶“比翼”时,他倒是大大方方的,甚至说王天风喜欢还可以赠予他,他也没觉得有什么,而此时此刻的遮掩反倒引人深思,莫不是真像王天风猜测的,阿诚恋爱了?更近一步,或许和这个女孩有关?

明楼一面寻思着一面又剥了一块方糖出来,他生长在上海,口味自然也偏甜,往往要放两块糖才够,可如今这第二块糖放下去了,却又怎么尝都不是滋味,不是甜、也不是苦,一时之间竟难以形容。亦或许,只是这咖啡放凉了的缘故吧,他这样想。

 

【3】

 

实际上阿诚并没有去太长时间,在明楼还没有开始吃甜点的时候,他就回来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已经吃了起来。明楼自然不会闲到去问阿诚类似“你们聊了什么”之类的话题,这件事便算是堪堪给结束了。

除却下午五点要在既定的时间与南京电台联系之外,下午两人倒也没别的打算,时间确实也是不赶,他们便选择沿着塞纳河徒步走回住所去,不远处教堂的尖顶指向苍穹,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掩地洒落下来,连同他们的轮廓一齐染上一层毛茸茸的嫩黄。学校位于左岸的拉丁区,书店、出版社和艺术馆也多聚集于此,每走一步,看到的景致与建筑都堪称艺术,无论看上多少遍都教人心旷神怡。

待周围人少了一点,明楼低声开口问他:“上午9点可曾查看过哈尔滨联络站的情况?”

“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继续保持监控状态。”

“是。”阿诚回应道。

短暂的对话过后,世界里的声响又重新被流淌的水声和偶然经过的汽笛替代。明楼的大脑在那一瞬间竟也出现了少有的记忆空白,待他回过头时才发现阿诚停在了一个画摊旁边。塞纳河畔倒是常有一些画家在那里作画,此时的阿诚已是看得入神,明楼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那幅画——画得是河畔的一个花圃,花圃旁的木质房屋被繁盛的花朵遮住了一半,又好似藏藏于其中,画的用笔和色彩颇有莫奈的风格,绚丽又极尽温柔。

“你喜欢这画?”

开口后明楼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这份宁静。

阿诚没有马上回答,他专注在那幅画上,目光却好像又穿过那幅画到了很远的地方去:“……贵婉以前跟我说过,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和爱人一起到塞纳河畔的小画摊上,一齐挑选一幅独一无二的画,她说那是在巴黎最浪漫的事情。”阿诚顿了一下:“后她又与我提及起她在外奔波未归的丈夫,两人到巴黎已快一年,却也没能好好享受过这如水的生活。到最后我也不晓得,她自己是否实现了这个愿望。”

明楼一时之间有些沉默:“至少,你会有机会。”

“恩。”

明楼觉得阿诚大概是笑了一下。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想来这些道理在阿诚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一刻,应当早已了然于心,他们孤独地走在一条黑暗无边的道路上,这是一条即使踩着同伴的尸首也要必须走下去的路。

“以前大哥同我讲过,战争时期的人们总是表现得格外冷漠,即使一起同行,也往往不会选择与对方过多的交流。因为他们只是害怕,若是成了朋友以后,在危难关头总难免想着要将自己仅剩的食物分给对方;或是以自己活命的机会为代价去拉对方一把……”

明楼在一旁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他念初中的那会儿、明楼还在上海的时候,放学后他常常会同明楼讲自己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发生的事;而在自己离开上海以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听过阿诚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讲这么多与自己相关的经历。

“……你不在的时候我曾和同学一起去过华人教堂,那里的人不乏有从东三省来的,多少沾染了战争的硝烟,变得格外冷漠,甚至有的人去教堂也不过去讨口救济。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贵婉,她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她与我聊生活聊理想聊未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才加入了她的小队,因为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像光一样无所畏惧。”

他回过头去看着明楼,眼里带着有挥之不去的怅然,却又蕴含着点点希冀,好似有午后的阳光沉睡于他的眸间:“大哥,我能去看看她么?”

 

贵婉的墓位于在城市的最北边,她的尸首是第二天早上被隔壁花店的老板娘发现的,这些事他都是听明楼讲的,那一晚行色匆匆的他甚至连捡回尸体这样的事情也做不了。墓碑上不甚清晰的刻了她的名字,他们单是找这块墓地就花了不少时间,如今好坏也罢,她就这样永远长眠在不属于她的异国他乡。

他们俩在墓地旁边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黑云压城,西风骤起,林鸟惊飞,已是大雨将至。

“回去吧。”明楼提醒他。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平静终将被打破。

阿诚在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他竟在害怕,害怕电台被接通的那一刻。

重逢的温暖,和安逸的假象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

这样的感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甚清楚。或许是从贵婉让他与爱人一起到塞纳河畔挑选油画,而他却已在脑子里勾画出明楼模样的那一刻,或许是从明楼第一次因为他犯的错受大姐责骂的那一刻,又或许是他不经意间撞见明楼吻汪曼春时的内心泛起苦涩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他尊敬他,仰慕他,依赖他,甚至连用“爱”这个字眼,也全不以为过。

 

雨已经落了下来,纵使他们加快了脚步,也已是来不及,两人在一个居民区的楼道门口停下来躲雨。

倾盆大雨将他们面前的景象隔绝成两个世界,雨帘外是一个,雨帘内是另一个。在这个仿佛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阿诚忽然鼓起了勇气:

“大哥,如果我在做了一件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是错误的事,你觉得我还应该继续么?”

明楼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半秒之后,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庄子》知北游里的那一段‘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你能明白他的意思么?”

外化而内不化……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坚持?”

“适应环境,保持自我。”

“……即便是其它人都觉得是错的?”

“阿诚,要知道世界上其实本就没有对与错。”

“我明白了。”阿诚的眼里忍不住泛起了泪光,他确定自己能隐瞒得很好,所以大哥断然不可能知道他所指的究竟为何事,但他没想到对方竟毫不犹豫的给了他这样的答案。他的大哥是那样的强大而坚定,所以这样的他绝不能成为自己可以软弱的借口。

 

【4】

 

两日后的晚上九点,耳麦里传来“刺啦刺啦”的声响,他们的电台接收到完全一个陌生的电波,来自千里之外,跨越崇山峻岭——哈尔滨的电台于一百多天之后,终于又重新接通。

 

十天以后,午时,原政府大楼内,刺杀土田原次郎。并直接截获从来日本总部来的消息,传回巴黎。

 

在恢复通讯以后,他们向哈尔滨传达了第一条指令。自东北沦陷后,哈尔滨是离日军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危险最近的地方。其实哈尔滨本身是有两个联络站的,一个在外围,所以相对安全,而这个与他们联络的2号联络点却是在安插在内部的。

“哈尔滨这个联络站的负责人究竟是谁?竟需要我们用这样繁琐的方式来传递消息,以保证信息的安全。”拿下耳麦后,阿诚问明楼。

“南京方面没有告诉我确切的消息,只说了对方指挥的身份极其隐秘,以前与我们也没有直接接触,他的消息几乎都是直接与南京那边单线联系,如今接通了这条线,想必是日方将要有什么大动作。事态严重程度可想而知,在行动开始之前你我轮班,若是有新的消息,尽量能在第一时间接收成功。”

“好。”

哈尔滨2号联络点方面在次日九点有了回复,说是已经找到合适的人执行该任务,现已开始展开部署。

 

原本看似还算顺利的任务,在信息发布以后的第四天忽然发生了转折。

“大哥,情况有变。”

这次的消息是从哈尔滨1号联络点发出的,按照密码本译完之后,信息完整无缺的出现在两人眼前,可是信息的内容却比千吨钢筋水泥还要沉重。

 

原26号联络员叛变,现已被正法。

为保证六天以后,行动照常进行,我需要一个能为我及时传出消息的联络人。

几天前我得到消息,两天以后日本一官员的儿子将从法国汉斯出发去看望他的父亲,他将于巴黎搭乘飞机,可以借此机会顶替之。抵达哈尔滨后的事情我将全数安排,若你处有合适的人选,将是绝佳机会。

今日是我唯一的出行机会,请在三个小时内给与我回复。

眼镜蛇,我需要你的帮助。

 

“胡闹!”明楼将写满字的纸拿起来,用力之深简直要将起碾碎,可片刻之后他有将信重新拿起,看着信上最后的署名,喃喃道:“沧龙、沧龙……竟然是他?怪不得。除了他之外没人敢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也没人有能力做这样的事了。”

“他是?”

“原名郁沧龙,现名东野菊正,我在日本的时候认识他。当时他在日本学医,后来听说进入了日本军医机构,还娶了个日本高官的女儿,我的老同学与我讲起他的时候,还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是叛国贼,没想到他竟是……”

“我明白了。”

在他还未给出任何指示之前,阿诚已擅自启动了电台。

 

43号接受任务,一天后准时启程。

 

“阿诚,你干什么?!”

“你知道的,他要我,他要的人就是我。”

“他要?那是他的事情!我说过给他了吗?”明楼的声音夹带着火炮。

阿诚看着他:“大哥,我们别无选择。”

信里虽没有对明楼直呼其名,但是字里行间却能明显感觉出他对他们在巴黎情况的了如指掌,说是问他有没有合适人选,不过是客套而已,沧龙正是在逼他。明楼又何尝不明白,擅长通讯、懂日语、现在又必须人在法国,阿诚不但是唯一人选,更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罢了,你回复他吧。自从你做了这个选择之后,我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家与国,孰重孰轻,在国面前,家便成了那个一根鸿毛。

这是阿诚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5】

 

那个晚上,明楼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他们俩都回到了上海。

梦里的上海没有日军,没有枪炮声,没有战争,也没有那些无辜的死亡;上海变成了一个很开放的港口,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船只自由进出,每只船上都载着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儿和欢声笑语。

他的生活也突然变得格外简单,每天不是教教书就是看阿诚画画,再要不就是跟阿诚在黄浦江边散步,阳光随意地洒落在他们肩膀上,外滩的风以舒展的姿势吹拂着他们的脸颊。

不料走着走着,他不当心被前面一个莽莽撞撞的女孩子装了个满怀,阿诚赶忙伸手去扶。

“没事吧?”

小女孩站了起来:“没事的,大哥哥,你们也是来这里旅行的么?”

明楼和阿诚相视一笑,明楼摇头道:“不是,我们是上海人,一直都住在这的。”

小姑娘眼里满是好奇地看着他:“那以前的上海是什么样的啊?据说很多年前,这里发生了很大的战争。”

“是啊,曾经战火纷飞,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恩,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很好,这里真的好美。”江风拂过小女孩的发梢,给她本就可爱的模样又平添了一份生动:“我好爱这里。”她说。

“是的,哥哥也好爱这里。”话音未落,却已是热泪盈眶。

他学着小女孩的语气,说出了埋藏了多年的感情;他的坚持与隐忍,忽然被小姑娘直白和坦率所打破,一下子顷刻瓦解。

 

醒过来时他正在遥远的巴黎,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他慢慢坐了起来,缓和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后,才起了身。推开房门竟发现阿诚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再多睡一会儿?”

阿诚回头也看到了他。

这时候明楼才注意到,阿诚只穿了一件单薄又宽大的睡衣,头发也有些乱蓬蓬的,不像平日一样一丝不苟,反倒像是个迷茫又脆弱的孩子。

明楼见他没有回应,便走上前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阿诚忽然开了口:

“大哥,如果我能活着回到你面前,你能不能……”忽然止住的话语,被融进了蒙蒙的晨雾之中,他的眼睛格外的亮,好像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

可是他似乎又不愿再继续说下去,在一切将要重新陷入沉默的时候,明楼忽然伸手把他揽进了怀里,他鼻腔里满是他温暖的气息:“你要回来。”

“恩,我会回来的,相信我。”

 

刀光刺破了黎明。

“您好,请出示您的证件。”

来人应要将证件递了上去。

“藤田先生,欢迎登机。”

阿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义无反顾地,一步一步地向商务舱走去,厚重的镜片敛去了他眼睛里的光芒。

 

【6】

 

距离与阿诚失去联系已经三天了,离刺杀土田原次郎计划的实施还有两天。

按照这次的刺杀计划,沧龙和阿诚两个人将兵分两路,沧龙进行刺杀活动,而阿诚借着土田原次郎被刺杀时的混乱,借机进入办公室盗取来自日本的消息,然后两人回到军区医院将信息发回给在巴黎的明楼。医院确实是一个适合传递消息的地方,主要是因为有许多高官在此,若无紧急情况,即便是查出有问题,一般人也不敢轻易造次。

阿诚和明楼约定好,在拿到消息之前,绝不会提前启用电台,以免被人侦查出异样。所以对于明楼而言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等待。

 

明楼请了假,课程交由另一位老师代班,没去学校,中午的时候却被忽然的门铃声惊扰,他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苏珊。

即便聪明如明楼,也猜不出苏珊在这时候来找自己,会为了什么事情。

“阿诚,已经离开了吧?”

明楼点了点头,对于苏珊知道阿诚离开的事情,他确也算不上惊讶,阿诚在这里这么多年,自然也应该也有几个走之前需要打声招呼的朋友。可是苏珊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

“阿诚走之前来找过我一趟,他在我这里寄存了一样东西,并且告诉我,如果他在两个月之内没有回来将这样东西取回,就让我把这个东西交于你。”苏珊顿了一下:“我猜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对阿诚有着特别的意义,而这个东西只有你能看明白……自从他把这个东西给我以后,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擅自做了这样的主张。因为如果一个人已经死了,那么他想表达的事情,想说的话必然已经意义不大,所以,我想在一切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明楼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瓶深蓝色的香水,他想闻却最终被阿诚阻止了的那一瓶香水。

“明先生,我一直觉得或许你对我和阿诚的事情有一点误会。”他听苏珊接着说道:“我之所以和阿诚如此亲近,是因为把他当做我最好的朋友。我和阿诚一样,是来这里留学的留学生,一开始我法语说得不好,又第一次出远门,很多事情都不懂。结果在我租的房子附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了,他们总是来找我的麻烦。当时是阿诚帮助了我,他给我买了些药帮我包扎了伤口;如果上课上到晚上,他有时候也会送我一程,以免再碰到那些人找我麻烦……可是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我有点难过,却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小时候有一个人也曾将他温柔相待,那个人给了他一个世界,所以他的心里也只容得下他一人。”

打开那瓶香水,似乎变成了一件需要准备许久的事情,但是当瓶塞被拔去的那一刻,一切好像又是那么理所当然。明楼闻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香味,味道极像他人生中的第一款香水,但是又比那个味道稍淡一些,或许可以称之为香水混进自己皮肤以后的味道,简称之为,他的味道。

 

【7】

 

距离与阿诚失去联系已经五天了,按照计划行动应当已经开始,可是电台的信号依旧是空白一片。

十分钟。

二十分钟。

……

两个小时。

若不是电台偶尔发出的“刺啦”声响,明楼定会以为是这电台发生了故障。这每分每秒他都过得惊心动魄,他甚至不知道该让希望时间变得慢一些还是快一些,只希望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从他那里传来。

在计划开始大约两个半小时的时候,第一条消息传了回来,明楼接通电台,却发现不是他们约定的那个信号,消息来自哈尔滨1号联络点,翻译出的内容却让他一阵头皮发麻:

医院突发爆炸,部分日本高官已于一天前秘密转移,若有任何来自2号电台的消息,请尽快联系。

前方传来消息,刺杀成功,土田原次郎已死,军区医院被围,人员伤亡消息尚未可知。

……

战况一条一条从1号联络点传出,而阿诚所在的2号电台却毫无反应,甚至连一丝微弱的信号都没有发出过。

他如坐针毡。

他未曾觉得巴黎离他的祖国是那么的遥远;他未曾发觉过这六个小时的时差是这么的难易跨越,正如他未曾发觉过阿诚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者怎样重要的角色,以至于他连想也不敢去想与他相关的、任何关于“死亡”的字眼。

 

次日寅时,电台的信号再次亮起。

 

日本军方已开始实行细菌计划,并将于七月在哈尔滨进行人体实验,务必阻止。

 

是他!

是他!真的是他!

二十多小时的失联以后,明楼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立刻把消息转发给南京之后,他立刻回复过去:

 

信息已成功传回,43号,请立即汇报你的情况。

 

一个代号,一条信号,几乎承载了他所有的希望。

 

2号电台即将被销毁,我们在躲过了第一波搜查以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信息发出,搜寻部队还是没有放弃,我们现在被围困在医院里面,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突围。大哥,那天早上的话没有与你说完,若是我能活着回到你面前,你能不能吻我一次,就如你以前吻她那样……

 

省去了繁复的代号与数字,那条信息仿佛将阿诚的声音和神态一同呈现在他的面前。那是阿诚在电台彻底毁灭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8】

 

再见到阿诚的时候,已是两周后的星期天,明楼向组织打的临时回国申请总算是被批了下来。明楼来到医院的时候还是凌晨,那时的阿诚尚在睡梦之中,一层薄薄的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世界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后来的事情,明楼全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阿诚是在距离事发军区医院大约几十公里的树林里被发现的,他身上有两道很重的刀伤,一刀化在了肋骨上,另一刀离左心房只有一寸,那时候他已经一天半没进食,整个人虚弱不堪,很难相信他拖着这么重的伤走了这么远。关于阿诚从一群日本兵手里死里逃生的故事,已经在这一周里面传成了好几个版本,明楼替他高兴之余,更多只是想着他能回来便是万幸。

据说电台也发了好几封电报表扬阿诚,但是又不知道往哪里发,最后还是全转给了明楼。明楼回了一封过去跟上头说,你若是真想表扬,就让我去看看他吧。

 

阿诚大约是早上四点左右醒来的时候,明楼靠坐在他床旁边的椅子上假寐。

至于为什么是假寐,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其实明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下意识的这么做了。

“大哥?”阿诚的声音很小。

明楼想等他下一步的动作,却发现这小家伙没音儿了,于是他只能继续装睡,没办法,自己装的逼,哭着也要装完。冥冥之中,他听见阿诚好像将床铺摇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下床,动作一大把气管给动着了,一下子竟“咳咳”咳嗽了起来。

诶哟小祖宗,明楼这下子算是被吓着了,赶忙睁开眼睛。

“你别动,要拿什么东西我帮你。”

阿诚不动了,坐在床上看他:“大哥你醒了。”

明楼没做声,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几秒,他才又开了口:“你现在恢复的怎么样?”

“还挺好的。”

“那刚才怎么还咳嗽?”

“……大概一下子岔气了。”阿诚的表情一下子透出了一丝羞赧。

“这些天好好休息。”

“恩。”

他话音刚落,明楼忽然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又走到门口将门上了锁。忽然的黑暗让阿诚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他有点疑惑,以为明楼要听他汇报工作才这么做,他想伸手把灯打开,却在手指刚摸到开关的时候,被明楼按住了。

温暖的感觉在黑暗中肆意蔓延疯长。

“大哥?”阿诚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你看得到我么?”明楼问他。

阿诚努力眨了眨眼睛,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只能抓住他坐在左侧的轮廓:“能看到一点。”

“那你将眼睛闭起来吧。”

他的声音在他心里炸开了花,阿诚忽然之间明白了过来,好在周围黑灯瞎火,掩盖了他红透了的脸颊,可是他还是觉得整个人快要烧了起来,下意识把身子和脸一下子转到了右边去,整个人缩回到病床上。

“大哥,我想通了。”背对着明楼,阿诚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你想通什么了?”对方反问他,声音里好似噙着一丝笑意。

“我先前说的事,还是算了。”

“你只是问我要了一个吻。”

对方沉默了半晌,喃喃道:“可我若是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

明楼顿了一下:“阿诚,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不出。所以答案,是没有。”明楼顿了一下:“但若是你今日执意不想兑现的话,那就等到下一次,等你好起来。”说罢,他竟还转身做出往回外的架势。

“……大哥。”

“恩?”

“那还是今天吧。”

他坐起身,感受到他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直到他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直到两人呼吸相触,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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